盐昔昔

【靖苏】问渡(下)

山岳绵亘,江河不断,草木凋零为泥土,泥土又生养草木,生命枯荣,不知起终。人物是非代代传承,又代代更新,或一朝回生,或一朝寂灭,历久弥新,万年如此,犹如过眼云烟。

千秋百世的荣辱兴亡之后,处处有石碑坟茔,经朝代更迭,斗转星移,它们冰冷如初,作为时间里抹不去的痕迹,在当下,价值甚至高于为碑文所刻录的旧人。物本无情,或因此得以长存。

萧景琰抚摸着那块无字的石碑,问梅长苏是否有后世之人也立过无字石碑,梅长苏考量过蔺晨的话,定义了珍珠与这般奇遇的关系。

明日要将珍珠送走,上两回也对时间流逝的速度有了经验,所以他此番不急于时间,便与萧景琰说道唐代女皇,后来连带着泰山登封台下从前的那块老石碑也谈了谈。

萧景琰原本垂目,却不知目光落在何处,听完梅长苏所言,似乎并不怀疑自身的存在与价值,也不惊异外界朝代更迭历经千年,神州大地的山川风物中嵌刻的血痕如今或已结了痂。

抬眼看看梅长苏,发现他开始入神地望着灵堂黑黢黢的入口中,凝结炼化了黑暗的一粒烛光,萧景琰便不由自主地唤了他一声:“先生。”

梅长苏回神,抬眼看着他笑了笑:“陛下过誉了,我不过胡乱说道一两句,哪里担得起陛下这样的称呼。”

萧景琰在这点上倒是很倔,非叫他先生不可:“我说你能你就能。”

梅长苏无奈地应下,既已明了萧景琰身属何朝,由此耿觉得一个皇帝这么叫他,感觉实在怪异,便顺势说道:“虽然我在此境之外身有育人教书的责任,但如今世人已不再将我们这一类人唤作'先生'了。”

“哦?”萧景琰对他说的话很感兴趣,追问一句,“那他们如何称呼你?”

梅长苏略微思索,觉得自己不过一番谈吐,这位皇帝竟降尊屈贵唤他一声“先生”,已很难得,更别提要告诉他当今“老师”这个称呼之后他能否理解,便摆摆手:“也没什么特别的称呼,他们只是直接叫我的名字。”

萧景琰的神色在那一瞬变得十分温柔:“那我可以唤你的名字吗?”

梅长苏心里奇怪,没有细想萧景琰如何知道自己的名字,只是想着:你我城下初见时,我的名字不早已经被你唤了一次吗。

但他面上却露出温和的笑意:“陛下请便。”

萧景琰没有马上将他的这个请求付诸于语言,只说:“跟我来。”

然后将梅长苏带入了院中那个祠堂。

祠堂里幽幽暗暗,灵牌林立,其中一块盖着红布,牌前有一颗浑圆透亮的珍珠,那珍珠白得让梅长苏不由想起一味名为“乌鸡白凤丸”的补药,同时他端详着它,发现它与自己得到的那颗及其相似。

萧景琰站在他身后,看他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在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触碰那颗珍珠时唤了一声:“长苏。”

梅长苏闻这一声呼唤,怔怔地缩回手,道一声:“抱歉,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萧景琰大踏步上前,拿起那颗珍珠,又拽过梅长苏的手,将珍珠搁在他的掌心。

梅长苏不解地望着他:“这……”

萧景琰微微笑着向他解释道:“这是东海的珍珠。”

梅长苏有些难以置信,低头打量手里那颗莹莹润润的圆珠:“东海?那么远的地方,皇上如何有机会去?”

他看着那颗珍珠,萧景琰只是看着他:“年少时我尚是郡王,奉先皇之命出使东海,这颗珍珠是……你的。”

“我的?”

梅长苏抬眼看见萧景琰的神情,便知他与方才的自己一样,神思不受控制了,于是叫了他一声:“陛下。”

萧景琰也回过神来,好像要匆匆地把知道的所有告诉他,不管他愿不愿意听,开始自顾自地说话:

“我生于贞平三年,两年后,赤焰军主帅林燮与晋阳长公主之子林殊出生。我与他一同长大,亲密无间,他是太皇太后最喜爱的后辈,黎崇老先生的得意弟子,才冠金陵,为世人瞩目,再有宸妃与皇长兄庇护,林帅长年征战在外,赫赫战功无人能及。那年我去东海,他远征大渝,原应诸事顺遂,平安归来。”

梅长苏握着那颗冰凉的珍珠,似乎拥有了启齿询问后续的力量:“后来呢?”

萧景琰的面容因烛光的摇曳,似曾清晰,但终于模糊:“后来谢玉夏江诬告赤焰谋逆,林家父子与七万将士丧生于梅岭大火,晋阳姑…长公主自刎于朝阳殿,皇长兄饮鸩自尽,宸妃自缢,死时不过匹布裹尸,半朝文武亡于求情。”

梅长苏的呼吸之间仿佛浸润了珍珠的冰凉刺骨。

萧景琰继续道:“林殊遍体鳞伤,坠入崖下雪窝,被雪蚧虫生噬焦肉,因而身中天下奇毒之首,碎骨拔毒,在琅琊阁襄助之下,筹谋十三载后化名'苏哲',重归金陵。当时太子誉王在朝势盛,如日中天,我不过是个往来沙场的郡王,远离朝局,手中势力微薄。我们初识不久,苏哲就将祁王遗腹子萧庭生从掖幽庭暂领出宫,与另外两个稚子一道练习剑法,于三天后要击败北燕前来求娶霓凰郡主的百里奇。那日我去宁国侯府的雪庐,看见庭生安好,便与他说了几句话。”

梅长苏用目光四下寻找可以倚靠的地方,没有寻见,便将积了灰的蒲团拿来,潦草地清扫几手,浑身力气似乎已经被抽离了肌骨,已不能够顾及萧景琰是站是坐,只是自己坐在那里:“什么话?”

“我问他,太子与誉王,他选谁。他谁也没有选,只说想选我。我笑,觉得他怪诞,但后来两年他倾力相助……”

梅长苏上一回听萧景琰详述梁国与这个风起云涌的朝代,虽也听他提起故人,但那时心有所顾,没有细听,这一回则算是那日的补偿,听他从他与旧友降生直说道变故夺嫡,又从夺嫡以来的重重误解与道道难关直说道最后监军逝世。陌生的人名并不影响他的判断,从头至尾,这些事情似乎只是画了一个圆圈,起点又是终点。

奇怪的是,萧景琰说的每一句话,梅长苏眼前都能浮现出相应的画面:两个少年大步跨过王府的门槛,红白衣摆因少年人的跳脱而在风里轻轻相撞,他们走进宅邸时,阳光明媚;后来临别,那两个少年身披铁衣,跨过王府的门槛,走出宅邸,风景依然正好。

十三年后,故景如旧,青篷马车驶入金陵,马车里的青年眉目如画,被放下车帘一点一点遮掩;去时青年眉目依然如画,骑在马上,穿着战甲,把金陵抛在身后,一去不复返。

人来人往,人死人生,金陵始终沉默。

梅长苏从汹涌而来的万千思绪里抓住了一丝清明,方才萧景琰说,苏哲是林殊后来的化名,那林殊后来……叫什么名字呢。

他怎么想,便怎么问了。

萧景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梅长苏因那一眼激起千万重回忆,多得承受不住,头痛欲裂:“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萧景琰道:“因为我明白你,所以我应当告诉你。”

梅长苏没有说话,在尽力熬过这一轮冲击。

“你查找的所谓旧梦并不是梦,而是你的经历,之所以十三年未有结果,是因为每到结果将得,一切就会被你忘却。”

梅长苏已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为什么?”

“因为我们重逢的时机未到。”

“重逢?我为什么要和你重逢。”

“你与我前世有约,你的朱弓与珍珠皆是见证。”

“前世……你怎么就知道我有前世……”

萧景琰解释一番,但相较于诉说林殊与苏哲,这番言语的清晰度因有部分刻意隐瞒,所以远不及此。梅长苏又反复询问,才明白了个大概。

原是萧景琰执意守约,驾崩之后魂灵不散,未入轮回,凝赋于珍珠之上,被带回廊州,于江左盟宗主生前所居之处流落千年,养出化形能力,便以念结造生前一切的原状。

因旧约未了,又因萧景琰魂魄留存,他所维持的旧日梁国隐于现世土地,廊州旧宅之内,若非凭借念所依附的旧物引开两世相通的端口:一为珠,二为弓,原本有第三,但那条密道已被堵死。

除此之外,外世应该既无人知晓,也无法寻见入口。

但梅长苏与他人不同。

后来朱弓落入蔺晨之手,不知是巧合还是注定,梅长苏恰于此时拜访廊州故居,牵连旧事旧约,隐世的端口稍开。故梅长苏得以看见安居这座小城一隅的曾经一方大宅中凝固的画面,起因只是萧景琰见他一人入了此世,要将珍珠交还与他。

至此真幻莫辨,梅长苏在两者边缘往来,早已被消磨了究查眼前所见是源于真实还是幻化的欲望。

在十三年前,萧景琰终于以魂灵使虚无的梁国在一片虚无中因他一人所念拔地而起,所以隔空引起梅长苏残存的记忆深处的共鸣。于是在那个普通的午后,梅长苏合目入梦之后看见了那所相隔遥遥的大宅与从前一个时代里的传说。

但因冥冥之中契机未到,他每近真相,便会无端将先前所知的一切彻底遗忘,故而整整十三年都未能探清底细。

一切都有了一个解释,但这个解释与梅长苏从前的想象完全不同。他并不曾想到,自己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天边隐隐有雄鸡唱晓之声。

有一点,萧景琰没有与梅长苏说起。

他以魂魄存世的期限将至。

梅长苏忽然觉得肩膀被人晃动了几下,睁开眼,反应过来自己正躺在酒店的床上,灯光柔和,气氛安详,除了一旁忽然出现的蔺晨之外,一切都那么和谐:“你这是有多累啊,叫都叫不醒,晒阳都太屁股了。”

梅长苏愣愣地看着天花板,没理他。

蔺晨又说:“我看啊,那个珍珠真不该要,自从你把它带回来就不正常了。”

梅长苏还在努力弄清自己清醒与否。

蔺晨把他床头的木匣子拿来,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虽然这珍珠和匣子吧,看上去是有些年代了,价值应该不菲,但你从拿到它起,就整天恍恍惚惚,魂不守舍。这一反常态的,又不像是为情所困,现在更厉害,叫都难叫醒,我看,这东西别要了。”

梅长苏拿过木匣子,用手指慢慢描摹上面的纹路:“再留它一晚。”

蔺晨伸手去夺,被梅长苏推开:“只留一晚,今天,今晚过后,听凭你处理。”

蔺晨白他一眼:“我真弄不明白,你怎么就让这个弄得神魂颠倒茶饭不思呢,说你这唯物主义者还真不知道害怕啊。得了,我也拦不住你。”

他把木匣子从梅长苏手中拿过来,搁在他的床头柜:“看你这样,跟熬了整夜没睡似的,今天哪儿也别去,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们找个珠宝铺把它卖掉再回家。”

梅长苏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道:“好。”

蔺晨回房后,梅长苏草草洗漱,又躺倒在床上,毫无困倦之意。他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年度家庭伦理大戏,冷酷无情无理取闹之声响成一片。

梅长苏在这种氛围下,开始认真地思索着与他到了古镇后遇到的一切与过往的关联。他想到父亲古色古香的书房中安放的那些古书,也想到图书馆里厚重的史书和街角槐花树下那家陈旧的小书店里他翻看过的野史。

接着他换上新衣服,在酒店附近四处走了走。小城里没有故乡的槐花。

平平常常地将一天过了,晚上,梅长苏又躺在床上开始想这一切,也不像是要求一个什么确切的结果,有时还会花时间纠结自己所遇究竟是真是假。

纠结得累了,他就停下来,迷迷糊糊地睡一会儿,但睡眠极浅,很快又醒来,再想。

这一夜没有梦境。

晨曦微露时,经受这般魔怔了一样,可称折磨的思索,梅长苏竟觉不出一点疲累。

清早的古镇生机勃勃,临窗的树荫里鸟啼阵阵,早餐铺前升起的炊烟袅袅,有时还能听见一两声路人的招呼交谈,还有小船经过一旁的小河道时木桨划开水波的声音。

蔺晨起得不早不晚,来敲开梅长苏的房门,看他双眼发直,精神颓靡的样子,吓了一大跳,拉起他的手就要上医院,但梅长苏挣开了,轻轻说:“我没事,走吧。”

蔺晨便依言与他去吃早餐,虽一路都留心他的动静,但也没有再强迫他去医院,还告诉他那把朱色弯弓不见了。

吃完早饭,蔺晨顾不上那么多,立刻拉着他动身要去当地的一家珠宝铺。

珠宝铺在临河的长街上,这里的河不似镇上那般狭窄纵横,被屋宇街道分割得支离破碎,而因河道宽广,如一面铺开的水镜,安安静静地躺在群山之间。岸边千阁百楼,都浮在一层水雾上。

梅长苏将木匣子递给蔺晨,让他自己去将珍珠交付与店铺老板,然后一个人走到河岸边柳枝掩映的长椅边,坐下,合眼。

蔺晨体谅他或许这几日因珍珠生了许多不寻常的反应,不愿亲手将珍珠交出去,也就由他去了。

梅长苏等了一会儿,还不见蔺晨回来,想着许是那店铺离此地还有一段距离,来回走路需要时间,便放松了心情,这一松,就松得又跌入了梦里。

这一次,他穿过梅林,城门洞开,他才发现自己这次是与城中人一样,正由城内往城外走。

他回首一望,却发现身后没有梁国的楼阁人海,只有一片梅林,而眼前的城门之外,正是来时的渡口。他一步一步走过去,眼前茫茫大江,江雾渺茫,亭台远望,萧景琰乘船涉江而来,在那里等着他。

他握住萧景琰伸过来的手,几步踏上船,不顾那个把船划往江心的船夫要把他们带去哪里,问萧景琰:“那些事尘封已久,你为何不甘入轮回道?”

“因我念在人间。”

“竟有执念太深,便能够长留的道理。”

“自然没有,是我自己不愿离开。”

“如果你愿意,那这一切景象……”

“这一切景象就都化为乌有了。”

“原来如此。”

两人看了看彼此。

萧景琰又道:“幸而朱弓终于归了你,我们才得有会面之缘。”

梅长苏摊手:“已经不见了。”

萧景琰笑了笑:“朱弓归你,便算归于此地,我已将它带回府上烧了。”

梅长苏闻言愣住:“烧了?你不要它,你,你要走?”

“要走。”

“为什么?”

“时候到了。”

梅长苏不明白,但依然没有多费心思在这个已成定局的谜团上,又问他:“苏哲是那个人的化名,那他的真名究竟是什么。”

萧景琰靠近,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了一个人的名字。

三个字。

梅长苏虽然已经猜想到了,但转脸望着他时,瞳孔还是因震惊而微颤,萧景琰与之对比却显淡然,只是眉目间有一点隐忍的不舍,轻描淡写地问梅长苏要不要跟他走。

梅长苏平复呼吸,摇头说如今在人世还有亲人牵挂,断然无法抛下一切。

萧景琰点点头,头一次那么直白地对他说道:“再让我看你一眼。”

梅长苏默然允许,与之静静相望,过了一会儿,他道:“我要求一梦,你要等一人,现在我们都已达成心愿,愿陛下魂灵得安,到此为止,就此别过吧。”

萧景琰一时无话,也像贪看他,看得忘记了言语,半晌才说:“好。”

渡船这时离金陵已有一段距离,两人不约而同地再度回望,萧景琰指着城楼说:“那日我在那里送走你,今日我能与你一道离开了。”

说完笑了笑,就像每一次真正的离别那样,不及告别,连同渡船一道消散不见了。

江岸的渡口还在,梅长苏安然站在江面,意识到水面可行走,渡口这时化成了一个漩涡式的黑洞,或从那里跳下去,强烈的坠落感一起,便能转瞬回到现实。

梅长苏于是转身行向渡口,一步一涟漪。

浩浩江面起了雾,氤氲千山百楼,为一切遮上帘幕。梅长苏忽然看见眼前的江雾帘幻化成生动的图画,一座宫殿的大门缓缓打开,望得见里面简单的陈设,及正中央一幅巨大的地图。地图前站着萧景琰,那个皇帝,穿着一身正红的衣服,烈如猛火,似乎能从地图的南端一路烧向北沿。

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人,一位白衣广袖,大冬天还依然手握折扇的风流倜傥之人,长着一张与蔺晨一模一样的脸,但脸上如此凝重复杂的神色梅长苏从未在蔺晨的脸上见过。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在这一瞬堕入凡尘,面对即将落幕的悲剧,发出深自肺腑的一问:

“你知道他惯会骗人吗?”

萧景琰的衣衫红得像凝固了人间所有锥心泣血的残迹,看上去既惨烈,又十分决然:“……我命若有十年,便信他十年。他骗他的,我信我的。”

江面的雾散了,一片清明如初,春水碧,画船轻,梅长苏在江岸的长椅上醒来,蔺晨在珠宝铺流连,还未返回。

他走到湖岸边掬起一捧清水,任其逝于掌中。

如镜的江面碎在船的划痕与万山倒影的涟漪里,梅长苏心神一动,蓦然回首,好像真的看见长烟落日下有一座孤城,屹立千年,一砖一瓦都待他触碰,一人一事都待他寻觅。

日砌为年,年聚为世,世世历经不息,是为轮回。

轮回中,人人都付出了代价。

那一世萧景琰为君,梅长苏为臣,互允天下清平,盛世长安,只是代价极大,为君者困守孤城,为臣者寄望来生,后来穷尽百世,也没能弥补元祐六年三月的那次擦肩而过。

最后隔了千秋,碎镜看花,拢水望月,才模模糊糊地记起从前南国的红豆遥远,北国的风雪凛冽,有一个人用今生允诺,有一个人以来世失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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