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昔昔

【靖苏】半生花

01

前几日,悬旌北征的王师回朝,东宫便住进了一位公子。

那位公子由青篷马车载入宫中,直奔东宫而去。太子殿下亲自迎候,马车才到东宫殿前,还未停稳,他头一个冲上去,将车里那个里着一身素色衣衫,外围一件深蓝色狐裘,双眼紧闭,看上去毫无生气的人抱了出来,三两步走入大殿,随行的两位江湖郎中与等在殿前的御医也一同消失在殿门之后。

若是他人,此事必会为阖宫诸人议论不休,但那位性命垂危的公子不是别人,正是此次梁渝一役中在制敌谋略方面起了关键作用的苏监军。

于是,梁宫无风无浪地接纳了这个事实,甚至连静贵妃娘娘也亲自前去探看东宫里那个昏迷不醒的功臣。

因此宫人盛传太子与其母妃对待臣子如何周全,无形中使人们对这个即将继任的君主与即将变幻的朝堂审视的目光中多了一些善意。也有人大胆分析揣测,说太子手段高明,君临天下之前,懂得安抚人心。

而太子本人其实并没有那么多想法,他除了打理朝堂政局,便将剩余的时间都花在了自己殿内。梅长苏用及的药材、药方、汤食、宫人、乃至衣物,他都要一一过问。

休沐那几日萧景琰甚至只守在榻边看折子,除用膳的时候以外,从晨光初露直坐到华灯初上。皇城巍峨,不比民间拥有夜市繁华,阳乌一沉,除了宫道两旁的幽幽灯焰和各殿中的光亮之外,梁宫庞大而灯火阑珊,不知从何而起的微弱的丝竹声更衬得东宫清冷静谧,除了榻边忽明忽暗的灯烛,殿中一片黑暗。

蔺晨将梅长苏胸膛上的最后一根银针拔出,轻吁口气,将其余的东西收拾好,一言不发地走了。

待医者的背影完全消失于暗处,萧景琰便拿着一把攥了许久的木梳,移坐榻上,轻轻将梅长苏扶起,让他歪在自己肩上,伸手一点一点梳着他连着几日未能打理的青丝。这一梳便梳了许久,因姿势不便于梳发,也因萧景琰刻意放缓了速度。

三月前他就知道梅长苏此去凶险,有时晚间梦寐,便会看见梦里的梅长苏总是站在离他不远处。每每萧景琰努力靠近他,他便在触手可及时消失不见。剩下满地残旗乱辙,和一座高深的城,那座城叫金陵。

萧景琰抬眼就能看见自己就站在金陵最高的城楼上,好像远看去已是须发皆白的老人,不知道在风里站立了多少年。

又或是在军帐中,只有他与梅长苏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地图前,四下寂静,偶尔有烛火跳跃的“噼啪”声。

只见梅长苏满目欣喜,剑指大渝版图上的疆土轮廓道:“渝军将败,十年之内,再无人能与大梁抗衡。”

萧景琰满心满眼只注意到他有些倦怠,将他劝去榻上歇着,梅长苏便真的卸甲披发,乖乖躺好。

阖眼之前,他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因此,大军回城那日,萧景琰早早等在城楼上,看见铁骑过处马蹄扬起的阵阵尘埃,看见离京三月的将士重回故土。

那时山林间的光已经西沉,残照晚河川。

直到一辆青篷马车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背着落日,向金陵的方向疾驰而来。萧景琰被风干了数次的泪痕上又被温热的新泪濡湿了。

后来便是满宫人都亲眼看见了的场景:太子殿下风驰电掣地先行回了宫,大致分配安排好此战将士们应得的赏赐,交由列战英处理,然后焦急地走到宫门前来回踱步,直到一辆青篷马车破尘驰来。

萧景琰就这样满怀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将昏迷不醒的梅长苏留在了东宫小心翼翼地照顾,没忘了郑重感谢前来探病、上报伤亡军士人数名细及战事军务,且参与了此次将苏监军平安带回并让其留宫医治计划的蒙将军。

在那之后,萧景琰问了蔺晨,也问了晏大夫:梅长苏什么时候会醒。两人的答案相同,皆摇头答曰“不知”。

虽然梅长苏昏迷不醒,但夜晚批折子时,萧景琰不愿挪得离长榻太远,便会尽可能少点灯烛,毕竟这么多年来,梅长苏好容易睡得这样安稳。

02

梅长苏醒来那日是个雨夜。当晚乌云黑沉,几声惊雷回荡之后起了风,萧景琰起身去合窗,回身习惯性地往榻上瞥了一眼,竟呆在那里。

梅长苏的长发才由他梳理束好,安静的铺散在他消瘦的双肩下,白衣在被衾之中犹然胜雪,干净得一点瑕疵也没有,正如梅长苏睁开的眼睛。

萧景琰步步靠近,靠近了,却又不敢多动一下,怕眼前的是什么镜花水月,一不留神虚实颠倒,日间所有的思绪到了夜里又浸入南柯来诓骗他。但榻边灯烛一动,倒映在梅长苏眼中,像是他眼神一颤。

萧景琰由不得己,走近他,坐在榻边,便看见梅长苏眼里那两汪向来沉静的深潭此时波光粼粼,水渐涨高,直至极点,微凝一瞬,终于无力地滑过苍白的面颊,颤落在被衾中,不知去处。

然后他薄唇翕动,微张,用气音说了三个字:“久…违…了…”

手足无措的萧景琰在听见这三个字后终于落了泪,恰于此时,窗外也下起了雨,从云间流落,滑过宫墙檐瓦,绵延不断地滴在广袤的皇土之上,笼盖了梁宫一隅隐忍多日的无声饮泣。

梅长苏醒后,萧景琰不但允甄平黎纲等人入住东宫,好看护梅长苏,也对梅长苏的作息时间管得极严。除去梅长苏每日用药、用膳、会见故人、为了恢复脚力在殿中缓步行走或是读几页书解闷的时间之外,若是到了时辰他不在榻上躺着歇息,萧景琰必定会按时出现,守着他入睡。

但不久后梅长苏听闻大军班师回朝不过三天,太子便明发了“北境一役,监军苏哲出谋划策,戍边有功,回朝后身体抱恙,特命留宿宫中,令御医照看调理”的诏令,沉思许久。

等到那晚萧景琰批折子批得差不多了,来催促他入睡,梅长苏便提说“苏某叨扰多日,劳烦太子殿下如此费心”云云,最后点出自己身体稍好,想立刻搬回苏宅居住,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萧景琰一听,恼他多虑,又不敢发作,压在心底,忍来忍去憋出来一句:“先生身体还未痊愈,世人若知东宫太子这般怠慢功臣,未能将其治愈便让其出宫,岂不是会落下不好的名声。”

梅长苏垂眼一笑,笑容很是无奈。萧景琰见他没有再提,就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费神多思一事上,斟酌词句,小心翼翼地嘱咐他一通,说完抬眼想看看梅长苏的神情,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还是不敢说半句重话,添上了一句请求:“还请先生……不要与我如此生分。”

梅长苏此时气力还未恢复如常,但见他情绪低迷,有心玩笑,便低低地说:“只要殿下不把我当易碎的琉璃看待,我便照办。”

这番话由这样的声音说出来实在没有说服力,因此萧景琰虽答应下来,但还是容易在梅长苏面前念叨他的许多条注意事项。

梅长苏再稍好一些之后,忍无可忍,会抬手给他来一个极轻的爆栗:“啰嗦。”

而萧景琰会摸摸脑袋,有些担忧地唤他的名字:“长苏……”

“干吗。”

“你手疼不疼啊?”

“……”

03

有大臣猜想萧景琰留梅长苏在宫中诊治的举动是历代难逃的鸟尽弓藏的招数。监军既是太子的谋士,知其根底,又是江左盟的宗主,还与琅琊阁交好,才略过人,且纵横江湖,斡旋朝堂,太子心生忌惮也是正常。

苏监军从战场上回来时看着已然濒死,仅吊着一口气,东宫只要说一句回天乏术便足够作为其不幸逝世的理由。

但此状况非但没有按照一些人预想中那样发生,苏先生还在七日之后安然醒来,沈追蔡荃一类的臣子为惧怕流言难收而悬着的心又放下了。

可萧景琰的心悬了起来。

任何一位医者在面对有关梅长苏健康状况的问题时都常常会面色凝重。萧景琰自梅长苏生还之后与两位医者见面的那一刻起,便格外留心他们的神情,哪怕是一点细微的变化,也逃不过他的眼睛。而如今,他们诊脉、行针、用药时的神情一日比一日凝重,这些变化,萧景琰尽收眼底,但他装作不知。

他将梅长苏药中新加入的几味药告诉母妃,看见母妃同样眉目一凝,面露哀容,虽然很快恢复如常,但萧景琰也已尽收眼底。他依然装作不知。

面对梅长苏时,则一切照旧,萧景琰对他放宽了一点限制,有时梅长苏想写字了,他还替他研墨。渐渐地,梅长苏连笔也难提起多久了,萧景琰便会不动声色地托着他的手腕,直到一字写完。

等梅长苏入眠,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萧景琰才能安静地看一会儿他闭着眼的样子,有时会突然有些不安地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浅浅的气息一阵一阵打在萧景琰的手指上,说不清是寒是暖。他将几层被褥往梅长苏的身上拉了拉,裹好,转身拿起一旁的折子看起来,虽然一个字也没看下去,但眉头依旧紧蹙着。渐渐地,他眼前折子上的字迹开始模糊。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萧景琰抬手接住,将脸埋进手掌中,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这样的情形重复几晚,萧景琰自觉有所背负,要对梅长苏隐瞒他的病情,使他宽心定神,而自己需生受那些看不见的心理上的折磨,心里平白地觉得多了几分劳累,一段时间下来,竟瘦了一些。

他开始在晚膳后沿着宫墙漫步,觉得已经走了很久,久得木叶萧黄,簌簌下落,但再抬眼,分明枝叶繁新清绿,植木还在生命旺盛之际。刹那之间,萧景琰觉得仿佛九天陷落,倾塌在他的心上,使胸膛里的那颗心跳得费力而沉闷。

天地仁慈,为世间万物留下如此生路,但为何独独苛待一人呢。

此后的一段时间萧景琰变得易怒,那日有人上奏弹劾了几位大臣勾结起来圈占土地,还因此起了冲突,连带着闹出命案,百姓鸣冤的鼓声终于传到了朝堂上有心人的耳畔。

他忽而出离愤怒,深恨此类事情无论如何都无法彻底杜绝,在下朝后回宫反复阅览那份奏疏,随后一把将奏折甩到地下,一声闷响之后,殿内的宫女太监“呼啦啦”跪了一地。

可当他回到寝殿,看见梅长苏安安静静地倚在榻上捧着玉碗喝药时,怒火又熄了大半,装成没事人,按例问他今日起居饮食,是否有不适。

梅长苏一眼便看出来他眼角眉梢都还有残余的怒气往外冒着,定是刚生了场气,三下两下就将前因后果问了个明白,隔着长袖轻拍了拍萧景琰的手,道:“这种事情无法杜绝,于受害者只有多加安抚善后。其他的只有以利诱之,使其互相周旋消耗,同类相残,耐心等到适合他们将吞下去的好处全数吐出来那一天。在那天到来之前,你不该为他们和自己置气。”

该处理的,该肃清的,一样不落地进行。萧景琰从此真的不轻易动气了。

那天的午后,他远在案前,隔一堆奏章,催倚窗翻看着游记的梅长苏该去午休了。梅长苏闻声抬眼,朝他遥遥一笑,眼里有三分了然。

04

梅长苏迁回苏宅那日,萧景琰正在朝上听大臣们理论,下朝回到殿中,梅长苏用的一切器具已经同人一起全数消失,满目冷清。

他目眦欲裂,揪住宫人问,才知道梅长苏迁回了苏宅,一切恐慌与揪心在那一刻被按下,成为一种沉痛。

就像发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午后他忙完了一应事务,立即去了一趟苏宅,推门入内时发现那座宅子还是和从前一样,幽闲雅致,静逸安然,只是多了些烟火气。

他走到梅长苏的屋前,被黎纲拦下,说宗主还在歇息,请殿下稍候片刻。

萧景琰一候便将太阳候成了晚霞,霞光栖在院墙之上,好像为屋瓦添了些明丽的颜色。就在这时梅长苏被黎纲扶着慢慢走来,肩上的狐裘随着他的脚步微微晃动,但幅度不大。

梅长苏请他到院中的石桌那里坐着,傍晚余热还在,不算太凉,苏宅两位医者都没有反对,萧景琰便将梅长苏扶过去,在他坐下之前脱下自己披的裘衣垫在石凳上,梅长苏没有推辞。

萧景琰怕他说话耗气费神,不让梅长苏多说,可他自己将近日朝堂里的事情说完,最后将零星琐碎如沈追又胖了之类的见闻也向梅长苏说道之后,每见他一笑,自己也跟着笑,笑过几次就彻底没了话。

两个人安静地坐在那里,再没有说话,其间微风骤起,萧景琰想让梅长苏回屋去,但被他按下,于是萧景琰抬手拂去了梅长苏肩上的落花。

蔺晨将手揣在宽袖里,经过廊下看见这一幕,远远站着,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05

梅长苏的病情每况愈下,沉睡时间渐长,蔺晨对晏大夫叹道:“能撑到金陵,清醒这么多日已经不错了,他现在越来越虚弱,不该再勉强他。”

晏大夫没有说话,闷头捣药。

照常有人到东宫去报信说宗主一切安好,也照常有人接下东宫送来的名贵药材维持风平浪静的假象。

一晚,梅长苏清醒片刻,把众人叫进屋来,对他们道一句“辛苦了”,别无他言。气氛一时凝重起来,梅长苏又昏昏欲睡了,蔺晨把一屋子的人请出去,回身看见梅长苏嘴唇翕动,眼睛将闭未闭,固执的有什么还需嘱咐的样子,凑上前去,听见他说“照顾好飞流”。

蔺晨故意不去管眼角的泪,答应了一声“好”,又十分解意、万分痛心地问他“萧景琰呢”。

梅长苏的眼睛闭上了,两行眼泪从他的眼角颓然落下,再睁开,眼神似乎凝固了,嘴角却有一个笑。

他的眼前,千万里河山褪去,剩余一个红衣少年,向他走来,笑着伸出手说,小殊,我们回家吧。

蔺晨等待良久,终于听见他断断续续,极轻极缓地说:“别…别让他过来。”

三日之后,秋风骤起,晨间蔺晨去为梅长苏切脉,再没有摸到他的脉搏。

06

萧景琰想寻个机会,将灵牌前梅长苏亲手摆上的那颗东海大珍珠物归原主。

那日从苏宅回来之后,接连几日向他带来梅长苏消息的人都只说他安好,萧景琰也就信了,送去苏宅的草药源源不断。

过了几天,他寻了个好日子,沐浴净面,穿戴正红色衣袍,腰封紧束,高安发冠,正往腰上挂着一串玉佩。宫人们看见太子殿下的面上浮现出难得叫人一见的笑容,眉眼弯弯,喜气洋洋的模样,好像遇上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他就是这样接见了苏宅的来人。

那个人早换了一副同前几日截然不同的模样,一身白衣,压抑了许久的样子,仅仅带来了五个字,把一切做了个终结。

“苏先生,殁了。”

玉佩摔在地下,四分五裂。

萧景琰既没有大放悲声,也没有当即昏厥,极力忍着胸腔中翻江倒海的令人几欲作呕的感觉,忍得额上青筋爆起,斜入额发。耳边始有“嗡嗡”低鸣声,听不见任何人语,脑中原是一片空白,但此刻徒然运转起来,竟叫萧景琰的眼前一遍一遍地浮现出他与梅长苏一起渡过的最后一个傍晚。

那时他们并肩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梅长苏稍有好转,萧景琰无事挂心,两个人沉默地看着嗡嗡飞舞的飞虫,看着不远处一只小雀立在枝头上,“吱喳吱喳”叫个不停,苏宅众人在一旁的回廊上穿行而过,但无人上前打扰。

萧景琰抬手为梅长苏拂去肩上的落花,一呼一吸之间,好像过了半辈子,又好像只过了几秒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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