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昔昔

【靖苏】陈情此时休

金陵城中的百姓已多年不见狼烟了。柳絮纷纷扬扬的温柔了秦淮河畔的暮春,说书人絮絮数说历代帝王的旧事,微凉的晚风中夹杂着孩童的欢笑,老妇人在水畔垂阶上浣衣,青石板路绵延向夕阳的方向,转瞬又与行人一道,消逝在街头的转角。

街上没有带着加急军报的马呼啸而过,边塞长风也吹不进高高的城墙。金陵似乎不曾浴血,也不曾有人为它横枪跃马,从来都如同今朝,屹立在岁月中,安静而温柔。

人们都道这样安居乐业的日子要仰赖武英殿中的那位皇帝。

那位皇帝似乎没有软肋,没有逆鳞,往龙椅上一坐,便安稳地坐了许多年。皇帝曾是个往来沙场的将军,所以登基后,他最爱惜的是手上那支长林军,人们因此都称他为长林帝,约定俗成的,几乎可以算作他在民间的尊号。

宫中的人最清楚这位普天四海无人不尊的皇帝在人后是何等勤勉。

在武英殿中侍奉的宫人每日必定要等到深夜,而那时大殿的灯火依旧通明。如果就寝的时辰大约到了,随侍太监会悄悄地望一眼窗外的夜色,再小心翼翼地凑到皇帝身侧,俯身劝到:“陛下,子时已过,您该歇息了。”

皇帝皱眉批着奏折,头也不抬地应句:“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日复一日,皆是如此。

但宫人们几乎毫无怨言,因为皇帝与一般的王公贵族不尽相同,他从不轻易动怒,对任何人都不曾苛责半分。

静太后逝世之后,本就没有多少笑容的皇帝再没了喜怒哀乐,面上对任何人似乎都冷漠到近乎无情。

唯有一次,朝堂上讨论起当年四国伐梁时的功臣时,有大臣偶然提起监军苏哲乃阴诡之人,曾效命于誉王之类的话。长林帝拍案而起,抄起案上的瓷杯砸过去,正好在那大臣面前四分五裂地炸开,茶水溅了他一脸。

“他是战死的。”向来喜形不露于色的帝王有些失控,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字道。

后来大臣们几乎忘了他们的同僚是怎么挪回原位的,只记得他们注视着地上破碎的瓷片,像是看着什么事情的结局。此后,人们闭口不提那个名字。

不提,接下来便是忘却, 说书人早已换了一个又一个新的故事。

久而久之,世间失去了那个时代的痕迹。

有些事情因此一道被皇帝偶尔遗忘,比如他自己的名字,他需要认真想一会儿,才有确切的答案。

此话说来荒唐,怎么会有人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呢?但皇帝还偏就是个例外,毕竟他日理万机,过眼的更多是别人的名字。

长林帝是天下人的长林帝,可萧景琰还是他自己。自己的名字,自己不提也罢,留着别人多唤几声,再可能忘了便是荒唐。

可是,很久没有人直呼萧景琰的名讳了。

人的忘性大,已经想不起来的那么多事情中,名字不过是其中之一。

还有些事情萧景琰不想忘。

不过只有偶尔,细碎的时间,他得了点空,暂时安心地倚在窗前,或是漫步宫廊极目望远,然后不知怎的离今归往,得以一遍一遍地描摹那个刻入心骨的容颜。

每每这时,他便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仿佛还是那个有兄长引导,有好友扶持的萧景琰,不曾老去。

可渐渐地,岁月模糊了那人高挺的鼻,模糊了那人狭长而微有笑意的眼,也模糊了他轻抿的薄唇。

萧景琰开始记不清他的样子,遗忘他的音容,只剩了一个隐约的身影,缓缓走进记忆的深处。最后,落满了尘埃。

一朝悲欢离合,再长也长不过岁月。

他老了,老来多健忘。

萧景琰再从奏折堆中抬起头,会记不得自己究竟要清楚地记得什么。他看见自己身上的龙袍,那颜色那么深,就像染了无数人的鲜血,深红成墨。

他不再望着烛火出神,昼夜于他而言太短,短得他想再为天下人多看几本折子都不能够了。

终于有一日萧景琰累了,于是他随意地走着,走到了御花园中,不知怎地,在一树梨花前停住了脚步。

两鬓成霜的帝王缓缓抚上枝头半开的梨花,依稀记起曾经有谁逆光行来,那一袭长衫,也是这样的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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